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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流浪成为一种宿命——马勒《旅行者之歌》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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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9 18:5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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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浪漫主义者不论在梦中还是生活中,都会对莱蒙托夫的迷人诗句‘天上的浮云、永远的漂泊者’或拜伦的铿锵诗词‘终生的漂泊者们’深有同感。每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都应该是旅人,因为只有在路途和漫游中才能不断地征服世界和克服自我,才能摆脱平凡,进入清新的奥妙之境。”  

                                            ——俄国诗人 巴尔蒙特  

一  
有人可以选择是否流浪,有人却注定要接受流浪的宿命。

马勒说:“我是一个三重无家可归的人。在奥地利作为一个波西米亚人,在日耳曼作为一个奥地利人,而在世界上作为一个犹太人,到处我都是一个陌生人,永远不受欢迎。”这个男人一直在流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面追求事业的成功,一面渴望精神的自由,还没来及停歇,便撒手人寰。  

当流浪成为一种宿命,人又何以在现实的世界里安身呢?于是,马勒把旅途的情感与伤痛记在歌曲和交响曲里,为浪漫主义的石碑刻上最后的印记。

1883年到1885年间,马勒在卡塞尔(Kassel)担任皇家音乐指导,他的第一部声乐套曲《旅行者之歌》(Lieder eines fahrenden Gesellen)正是写于这时。

这个23岁的年轻人正怀着满腔热情,勤勤勉勉地攀爬在指挥的职业阶梯上。尽管工资不低,但这三年里马勒并不快乐。他追求独立崇高的精神境界,却处处受制于上级,矛盾重重的马勒一直在找机会跳槽。作为家里的大儿子,他还要寄钱五个弟弟妹妹,因此常常身无分文。面对家庭重负,马勒感叹道:“如此贫困,如此苦闷”。直到多年后他还常对妻子阿尔玛说:“你的步履轻松,你没有黑暗的往昔,没有家庭,但我沉重地经历了我的整个一生,我的双脚沾满了泥块。”事业的挫折和家庭的贫苦都会成为过去,但在躁动不安的年纪所投身的爱情却总是刻骨铭心,书写出来方能释怀。

这一段与剧院女高音约翰娜·里赫特(Johanna Richter)的罗曼史算不上愉快的回忆,尽然同龄的二人都曾用情至深,却最终还是像其他无数剧院指挥与女高音的绯闻那样,成为过往云烟。波德莱尔在1846给青年艺术家的忠告里说过,女才子和女演员都是都是对艺术家有危险的女人,因为“女才子想当男人没有当成”,而对女演员来说,“公众舆论是一件比爱情更珍贵的东西”。可惜马勒没有听波德莱尔的忠告,偏爱女演员和女才子。所幸他后来在与阿尔玛的婚姻之初,就以大男子主义的气概将这位女才子塑造成了家庭主妇,不过这也导致了阿尔玛长期压抑后的最终背叛。

当然那是15年后的事了,1883年的马勒任凭自己沉浸在爱情的迷雾中。看他这时的照片,一撮八字胡的脸上满是执着和哀伤,没有丁点他后几年照片中漫不经心的神气姿态。马勒在9月给朋友吕尔的一封信中写道:“卡塞尔的恋情已开始了它狂热的进程,它已使年轻狂暴的灵魂无法再摆脱开它的魔力。”大喜大悲中,马勒写出6首诗,随即谱写成曲,4首歌曲构成的套曲《旅行者之歌》钢琴伴奏版本就此诞生。在他给吕尔的另一封信中写道:“我把我写的一整套歌曲题献给她,我想也许可以借这些歌曲来告诉她不知道的一些事。这套歌曲表现的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流浪汉,走进冷暖无常的世间,永无止境漂泊的故事。”

有人指责约翰娜利用马勒的权力巩固自己在剧院的地位,但这些八卦揣测没有意义。投身在爱情中的小伙子以为爱人就是生命的全部,失去了爱人便一无所有。他不知道未来的妻子名叫阿尔玛,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光芒万丈的事业和如影随形的死神,不知道此时让自己撕心裂肺的爱情多年后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回忆,留下的只是作为记录的诗和歌。

二  
作为马勒的首部重量级作品,《旅行者之歌》带有明显的前人印记。他的前辈舒伯特,半个世纪前在《冬之旅》(Winterreise,1827)的24首歌中已经写下了同样的故事。两者都讲述了一个孤独的流浪汉于夜晚离开,漫游在苍茫的荒野上,心爱的女人即将嫁给别人,在悲愤和虚无中渴望死去。

对照一下两部套曲的歌词内容——“炽热的胸膛”变成了“我有把炽热的刀,挺挺的插在我胸膛”;“到处有鸟儿欢唱”变成了“鸟儿,你在绿色的原野上欢唱”;“还有多久才能躺进棺材”变成了“但愿可以躺在黑色棺材里”;“门前有棵菩提树,长在古井边”变成了“路上有棵菩提树”……这几个“雷同”的关键词实际上是德奥浪漫主义艺术中经常出现的,它们传递着一脉相承的热情和出世理想。

如果再看一下两者在音乐上联系,马勒与舒伯特歌声间的呼应关系就更明显了。《冬之旅》的第一首歌《晚安》(Gute Nacht)采用了d-D-d同主音大小调布局,而《旅行者之歌》前三首歌曲开始的调性分别是d-D-d,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另外,《冬之旅》中只有《旅店》(Das Wirtshaus)这一首歌曲是F大调,这首歌唱道“我脚下的路通向墓地……疲惫的旅行者们,到这冰冷的旅店来”。《旅行者之歌》在末尾出现菩提树的时候,转到F大调,在流露出自己要死去的愿望后,唱道“路上有棵菩提树,在绿荫下我沉入梦乡”,这难道不是马勒对旅行者的归宿——死亡的暗示吗?

最后看一个主题雷同的例证:《冬之旅》第20首歌曲《路标》(Der Wegweiser)和《旅行者之歌》第4首歌曲《那双蔚蓝的眼睛》(Die zwei blauen Augen)。两首歌的主题音调及其上行模进如出一辙,钢琴伴奏音型相差无几,徐缓的速度下同样是pp的力度。

除了暗示敬意之外,这些相似之处还说明了马勒此时还尚未走出创作模仿阶段。实际上,在此前小试牛刀的几首歌曲中,马勒一直在有意识地开创自己的写法,却也无意识地留下不少模仿和做作的痕迹。比如他1880年为初恋情人写的三首歌曲《在春天》(Im Lenz)、《冬之歌》(Winterlied)、《绿野的五月之舞》(Maitanz im Grüne),处处是舒伯特艺术歌曲的痕迹,却模仿的相当拙劣,几乎是技法的堆砌,连阿尔玛的几首歌曲都比他这三首习作优美。不过这些散落的歌曲本就是为了日后流芳百年的大部头作准备的,三首早期歌曲中略显青涩的尝试——自己写歌词、钢琴伴奏型、调性自由发展手法——终于成熟运用在《旅行者之歌》里。

三  
马勒的45首歌曲中有28首配有乐队伴奏,若不听这些歌曲的乐队伴奏版是无法体会到歌曲整体构思的,即便是钢伴版也有着明显的乐队写作思维。《旅行者之歌》的乐队版大约创作于1891-1896年间,1896年3月16日首演于柏林。

下面,我们就随着歌词,简述一下《旅行者之歌》乐队伴奏版的特点。



1.《爱人结婚的那一天》(Wenn mein Schatz Hochzeit macht)

Wenn mein Schatz Hochzeit macht,
Fröhliche Hochzeit macht,
Hab'ich meinen traurigen Tag!
Geh'ich in mein Kämmerlein,
Dunkles Kämmerlein,
Weine, Wein'um meinen Schatz,
Um meinen lieben Schatz!  

Blümlein blau! Verdorre nicht!
Vöglein süß!
Du singst auf grüner Heide.
Ach, wie ist die Welt so schön!
Ziküth! Ziküth!  

Singet nicht! Blühet nicht!
Lenz ist ja vorbei!
Alles Singen ist nun aus.
Des Abends, wenn ich schlafen geh',
Denk'ich an mein Leide!
An mein Leide!  

爱人结婚的那一天,
她的大喜日,
我的伤心日!
我会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
在那黑暗、狭小的房间,
为爱人洒泪、洒泪,
为了我的爱人!  

蓝色的花儿别凋谢啊!
可爱的鸟儿,
你在绿色的原野上欢唱!
天啊,这世界怎能这样美好?
吱吱!吱吱!  

鸟儿莫再唱!花儿莫再开!
春天已逝。
一切歌声已成过去。
午夜梦回,
就会想起伤心事,
自己的伤心事!  

《爱人结婚的那一天》的歌词大半源自民歌集《儿童的奇异号角》,马勒只改动了个别字词,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作品中采用《儿童的奇异号角》的歌词。

乐曲一开始就展现出浓郁的田园风情,单簧管吹出主题动机,三角铁和竖琴点缀。两组小提琴平行三度与歌唱旋律重叠,让哀伤的歌声更加柔软。“我会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这一句开始下行模进,由此转到更加哀伤的g小调,提琴加入对位旋律,当唱出这一段的最后一个词“爱人”(Schatz)时,大提琴、中提琴和大管同时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中段转到户外大自然,调性对置进入bE大调,双簧管和单簧管引出歌声。唱到“可爱的鸟儿”(Vöglein süß)时小提琴独奏长颤音模仿鸟叫,木管组下行跳音竞相呼应。

再现段增加了竖琴密度,唱到“一切歌声已成过去”(Alles Singen ist nun aus)时,低音区出现一条上行半音阶,与下行的旋律线反向进行,加剧了悲情的张力。



2.《清晨我走过田野》(Ging heut morgen übers Feld)  

Ging heut morgen übers Feld,
Tau noch auf den Gräsern hing;
Sprach zu mir der lust'ge Fink:
"Ei du! Gelt? Guten Morgen! Ei gelt?
Du! Wird's nicht eine schöne Welt?
Zink! Zink! Schön und flink!
Wie mir doch die Welt gefällt!"  

Auch die Glockenblum'am Feld
Had mir lustig, guter Ding',
Mit den Glöckchen, klinge, kling,
Ihren Morgengruß geschellt:
"Wird's nicht eine schöne Welt?
Kling, kling! Schönes Ding!
Wie mir doch die Welt gefällt! Heia!"  

Und da fing im Sonnenschein
Gleich die Welt zu funkeln an;
Alles Ton und Farbe gewann
Im Schonnenschein!
Blum' und Vogel, groß und klein!
"Guten tag,
ist's nicht eine schöne Welt?
Ei du, gelt? "Schöne Welt!"  

Nun fängt auch mein Glück wohl an?!
Nein, nein, das ich mein',
Mir nimmer blühen kann!  

清晨我走过田野;
每根草仍挂着露水。
愉快的鸟儿对我说:
“嗨!早安!
你啊!这世界不是越来越美好吗?
吱吱!吱吱!既美丽又生机勃勃啊!
这世界使我多么愉快!”  

还有,田野里的铃兰
满怀好意,愉快地
一边摇响铃儿(叮、叮)
一边道出清晨的问候:
“这世界不是越来越美好吗?
叮!叮!美好的事物啊!
这世界使我多么愉快!”  

然后,在阳光里
世界忽然闪闪生辉;
一切都变得有声有色,
是在阳光普照的时候!
不论是花是鸟,不分是大是小!
“你好,
这世界不美吗?
嗨,不是吗?难道世界不美吗?”  

我的快乐日子也会开始吗?
不、不——我是说
快乐日子将永不来临!  

人们称马勒的交响曲是“歌曲化的交响曲”,而他的歌曲是“交响化的歌曲”,马勒将自己创作这两种体裁的成长关系比喻为“花孕育在种子里”。《旅行者之歌》直接孕育出了《第一交响曲》,这部交响曲最终完成于1888年,阿德勒认为从1884年马勒就开始同时创作这两部作品。

我们清晰地听到,《清晨我走过田野》的旋律直接搬到了《第一交响曲》的第一乐章里,成为奏鸣曲式的主题(62小节),由于这是单主题的奏鸣曲式,因此整个第一乐章就是在这个歌曲主题上循环展开,主调依旧是D大调。交响曲的漫长引子同样孕育自这首歌曲,主题的头两个音(下行纯四度)正是交响曲的动机。所以,这首歌曲就像一粒深深埋在土里的种子,在《第一交响曲》中破土而出、伸展枝桠。

歌曲虽然采用了传统的分节歌结构,但实际上在变奏展开中经历了多次调性和句法变化,因此整曲主题虽然单一,却丝毫没有传统分节歌的呆滞,始终在自由舒展中前行。乐队配器极富田园诗意,主要使用木管组和弦乐组,至“田野里的铃兰”(die Glockenblum'am Feld)特意加入三角铁和钟琴声,清新的田园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伤。

唱到最后一段“我的快乐日子也会开始吗?”(Nun fängt auch mein Glück wohl an),转入慢速轻柔的尾声,短短三行诗句几乎占据了歌曲的一半长度,这一点睛之笔是马勒歌曲戏剧化的代表——上行模进同一个问句后,长笛模仿的小鸟也在呜咽,最后一句“快乐日子将永不来临”(Mir nimmer blühen kann)抵达全曲最高音,无论是真假声转换还是气息控制,对于演唱者都是不小的挑战。



3.《我有把炽热的刀》(Ich hab'ein glühend Messer)  

Ich hab'ein glühend Messer,
Ein Messer in meiner Brust,
O weh! Das schneid't so tief
in jede Freud' und jede Lust.
Ach, was ist das für ein böser Gast!
Nimmer hält er Ruh',
Nimmer hält er Rast,
Nicht bei Tag, noch bei Nacht,
wenn ich schlief!
O weh!  

Wenn ich den Himmel seh',
Seh'ich zwei blaue Augen stehn!
O weh! Wenn ich im gelben Felde geh',
Seh'ich von fern das blonde Haar
im Winde wehn!
O weh!  

Wenn ich aus dem Traum auffahr'
Und höre klingen ihr silbern' Lachen,
O weh!
Ich wollt', ich läg' auf der
Schwarzen Bahr',
Könnt' nimmer, nimmer die Augen aufmachen!  

我有把炽热的刀,
挺挺的插在我胸膛。
唉!伤得很深哪!
伤及一切快乐、欢喜的情绪。
天啊,这附身的邪恶东西!
没有停止,
没有松懈,
不分昼夜折磨我。
当我想安睡时。
唉!  

我抬头望天
但见一双蓝眼睛。
唉!走过黄澄澄的田野,
远远看见她的金色秀发,
在风中飘扬。
唉!  

当我从梦中惊醒
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时—
唉!
但愿可以躺在
黑色棺木里—
眼睛再也不用睁开!  

歌曲的速度标记是“急剧、狂怒的”,9/8拍,d小调,这是套曲中唯一一首大量运用铜管的歌曲。

乐曲的引子的小三和弦与减七和弦的五次交替,旋律线如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潮,大提琴紧随歌声,其它声部则急速地奏出不详的跳音。歌唱旋律是一首宣叙调,像是一幕歌剧紧张处的争吵,这也是德奥浪漫主义艺术歌曲在世纪末极端戏剧化的体现,如此夸张的戏剧效果若非动用管弦乐队而无法实现的。

除了第二段回忆爱人形象时情绪略微缓和之外,全曲在冷色乐器和尖锐和弦的推动下处处剑拔弩张,特别是最后一句“但愿可以躺在黑色棺木里”(Ich wollt', ich läg auf der Schwarzen Bahr),随乐队全奏推向高潮后唱出,失恋的伤痛彻底宣泄在哀叹的下行旋律中,这种从高潮最高音级进下行的释放感在马勒的音乐中时常可以听到。



4. 《那双蔚蓝的眼睛》(Die zwei blauen Augen)  

Die zwei blauen Augen
von meinem Schatz,
Die haben mich in die
weite Welt eschickt.
Da mußt ich Abschied nehmen vom allerliebsten Platz!
O Augen blau,
warum habt ihr mich angeblickt?
Nun hab'ich ewig Leid und Grämen.  

Ich bin ausgegangen in stiller Nacht
Wohl über die dunkle Heide.
Hat mir niemand Ade gesagt.
Ade!
Mein Gesell' war Lieb' und Leide!  

Auf der Straße steht ein Lindenbaum,
Da hab'ich zum ersten Mal,
im Schlaf geruht!
Unter dem Lindenbaum,
Der hat seine Blüten
über mich geschneit,
Da wußt'ich nicht, wie das Leben tut,
War alles, ach, alles wieder gut!
Alles! Alles, Lieb und Leid
Und Welt und Traum!  

那双蔚蓝的眼睛
是我爱人的眼睛。
是这美目把我带来
这偌大的世界。
我不得不告别这至爱之地!
蔚蓝的眼睛啊,
为何凝视着我?
现在我要面对永恒的哀愁。  

我走出去,步入宁静的夜,
走过大片漆黑荒野。
没人跟我话别。
再见!
爱与哀跟我作伴!  

路上伫立著一棵菩提树,
在这里,我第一次
能在睡梦里歇息!
椴树花
像雪花般飘落,
落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是怎样活下去的,
一切都已重新开始!
一切!一切:爱与哀、
还有尘世与梦幻!  

前面说过,这首歌曲的主题与舒伯特的《路标》有异曲同工之妙,马勒在最后一首歌曲中指示的是通往死亡的路,由于休止符的运用,使得歌曲像一支葬礼进行曲。歌曲e小调开始,f小调结束,至此整部套曲经过了d-e-f的调性旅途,爱与哀、尘世与梦幻尽在这4首忧郁的小调中。

尽管乐曲第二段“我走出去,步入宁静的夜”(Ich bin ausgegangen in stiller Nacht)转到C大调,然而不时降低的三级音致使情绪总是跌入c小调的阴霾,这一段忽明忽暗的旋律是马勒的又一处神来之笔。

歌曲的第三段进入F大调的“菩提树”主题。它的引入音调是缺少主音的主和弦下行分解,这个由竖琴奏出的音调后来成为《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小柔板”的引子——伯恩斯坦所说的“模糊的快乐和危险”(The Delights and Dangers of Ambiguity)已经在这里隐约闪现。  

最后这段“菩提树”旋律被又马勒用作《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的中段,只是在那里移在G大调上。此外,这段歌声的伴奏很能代表这部套曲的特点,双管编制的乐队只有三把提琴solo、竖琴和大管轻轻尾随,一句唱罢,立即跟上一把大提琴和一支长笛的支声线条。如此室内化的配器被不少20世纪声乐作品所继承,最明显的就是贝里奥的《民歌》(folk songs),也是几把提琴、竖琴和木管作伴。我总为我们国家的民歌缺少室内化伴奏音乐感到惋惜,无论是钢伴还是大乐队的宏大声响,都在主旋律的红色喜庆中丧失了民歌最质朴的优美。

这首歌曲最后结束于F大调,长笛和竖琴弥留的尾奏却终止在f小调,梦幻的声音,宛若又一次轮回。下一段旅途,是梦境还是死亡?

四  
马勒歌曲的交响化集中体现在伴奏中。假如我们将《旅行者之歌》的歌唱声部抹掉,会发现所谓的钢琴伴奏正演奏着一首旋律完整的钢琴曲,因为马勒采用的是“有旋律伴奏”,伴奏中始终有一个声部演奏着歌唱旋律,亦步亦趋地与歌声重叠。这种情况无论在意大利歌曲还是在德奥艺术歌曲中都不多见,大多数歌曲采用的是“无旋律伴奏”。假如消去舒伯特或舒曼艺术歌曲的歌唱声部,余下的钢琴伴奏便仅剩绵延的和弦。打个比方,大多数歌曲的伴奏是巴赫的《前奏曲》,而马勒的歌曲伴奏已经是配上旋律的《圣母颂》了。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马勒在最初写钢琴伴奏时就是以乐队思维下笔的,所以他才将之前的钢伴版本称为“钢琴缩写”。一般的歌曲伴奏只有低音层与和声层,但在马勒的歌曲伴奏中,能清楚听到四个声部层次:低音层、和声层、对位层以及旋律层,这种情况在马勒的另外两部声乐套曲《吕克特歌谣》与《少年魔法号角》中也普遍存在。

舒伯特的钢琴伴奏在固定音型变幻着与诗词一致的和声色彩;舒曼的钢琴伴奏则以长大的前奏、间奏和尾奏补充着诗词无法企及的言外之意;马勒则站在这条线索的末尾,将他经常指挥的瓦格纳乐剧音响带入歌曲写作中,最终马勒在《旅行者之歌》写出10年后忍不住将钢琴伴奏改编成管弦乐伴奏。其实,当贝多芬在《第九交响曲》破天荒动用了合唱队时,就已经预示着交响曲与歌曲必将融合至此地步。尽管柏辽兹曾在1856年将自己的声乐套曲《夏夜》(Les nuits d'été,Op.7)的钢琴伴奏改编成管弦乐伴奏,但真正将艺术歌曲交响化、戏剧化推向极端的还是马勒。

艺术歌曲臃肿成这样,很多人便看不下去了。例如,保罗·亨利·朗在《西方文明中的音乐》最后一章“通往现代之路”中写道:

“浪漫主义所开创的强烈的文学倾向,它所助长的诗与乐的接近——毋宁说是联合,可能使人期望在浪漫主义后期,在歌曲方面一定特别兴旺。事实上这个期望落了空。  

论述舒伯特时,我们曾认为艺术歌曲是诗和乐之间的理想的平衡,是这样一种媒介:它既保持了诗的本性又充分传达了诗的内容,而音乐则形成一种适宜的本体……  

在这种极端纤细的、精心制作的风格之后,再发展下去只有一种可能,即用管弦乐队替代钢琴。马勒和施特劳斯及其他人走上了这一步,歌曲的历史也就终结了,因为这样一种表达方法和这样一种环境与主要在于亲切真挚的歌曲的原本性质完全背道而驰。音乐厅很自然地促进了歌曲的戏剧性倾向,歌声越来越变得像朗诵,它的地位不是被音乐的雪崩所吞没,就是变成了用‘说话的声音’来朗诵……  

当经过周密的、对称的、设计的旋律被抛弃时,当吟诵歌词的人声被器乐伴奏的音调吞没时,音乐的因素还是可以占上风,还是可以加强诗中所抒发的情绪。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写成了一部抒情性的精巧的戏剧作品;第二种情况写出的是一部带人声的交响诗的杰作——但二者都不是真正的歌曲。”

在朗的文字中常常能读到大片类似对古典精神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结。就像有人认为在贝多芬打破了古典音乐的均衡纯净后,西方音乐就像一个失足少女永久堕落了。在朗的眼里,马勒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歌曲背叛了伟大的德奥艺术歌曲传统。舒伯特和勃拉姆斯是完美的,而舒曼和沃尔夫则“把我们带入人身已经无能无力的境界”。

跳动在江南Style的(后)现代人会觉得这种看法不可理喻。已经忘记诗歌为何物的人们偶尔听艺术歌曲,却无人能领悟到音乐与德文诗是如何完美融合的;常常听英文歌,很多人也只听个曲调,不在乎英文歌词是什么;甚至听中文歌曲,过去歌词中的散文诗意和音乐上的精心编配也统统一去不复返,只剩脑残歌词和口水旋律给人以肉体刺激。

马勒只是出于一种“无所不包”的音乐理想才运用这种“庞大装置”,却无意中模糊了声乐和交响乐的界限。作曲家意识到人声可以作为一种音色像一件乐器一样处理,于是再向前迈一步,便出现了20世纪的新人声主义。

由此想到陈其钢的《蝶恋花》(2001),三个女高音偶尔浅吟低唱、念白叫喊,唱词极少,却依然主角突出、形象鲜明,通过交响化的乐队语言表现标题意境。《蝶恋花》也曾引起不少卫道士的反感,最著名的是王西麟评价乐曲呈现的“女性自视自己为玩物的向享乐社会卑贱的自我迎合和自我侮辱,并由此而使作品大为降格……”。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比如我会肯定《蝶恋花》在中国新音乐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却无法接受龚琳娜所谓的现代民歌《忐忑》(2006)。

最后谈谈这部作品的唱片版本。毫无疑问,演唱《冬之旅》的专家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也是《旅行者之歌》的最佳诠释者。对比他在不同年代与不同指挥大师之间的合作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认为与菲舍尔合作《旅行者之歌》最好的指挥版本依次是:库贝利克版(DG)、福特文格勒版(EMI)、伯恩斯坦版(Sony)和巴伦博伊姆版(Sony)。对比之下可以发现,指挥手下的乐团伴奏是支配着这部套曲的形象——库贝利克的细腻、福特文格勒的沉稳、伯恩斯坦的激情、巴伦博伊姆的圆润——这部戏剧潜力极大的作品并不算完美,这就给表演艺术家们留下太多诠释的可能。当然,菲舍尔唱了这部套曲几十年,对于气息、音色、吐字等方面的控制多有变化,但不变的是他演唱这四首歌时一贯的戏剧张力,仿佛他不是在唱艺术歌曲,而是在表演一部歌剧!

菲舍尔的处理影响了不少歌唱家。去年7月在上海音乐厅,奥地利男中音格奥尔格·尼戈(Georg Nigl)演唱了这部《旅行者之歌》,一曲唱罢我不禁感慨:“两个月前刚刚去世的菲舍尔今晚又回来了……”

此时,才明白歌曲末尾所唱的“一切都已重新开始”既非梦境亦非死亡,旅行者的轮回和复活不限于生命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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