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要说明:从禾、木之象的甲骨文“、、、”实非乐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说“卜辞中乐无用作音乐义之辞例”甚是。从木白幺的金文“、、”与从木白丷的金文“”才是真乐字,从幺表悬铃,从侧写丷表鼓鸣(还有从或彡者,见黄光武《释“穆”》引魏碑)。清代周亮工、刘心源以来因“樂”字两幺符似“8”等而谓“乐”字源自乐器弦丝、禾穗、葫芦、栎树、药(藥)草、栾(欒)树等实是完全错谬的(花生大豆等果实也象“8”),《说文》说“乐”字“象鼓鞞木虡”实有根据并得大要(石鼓文及汉唐砖有“、、”等)。 二、《乐记》精神“乐”三小义。厘清“乐”字来源及“奏乐之乐→礼乐之乐”的概念发展,《乐记》“精神之乐”就好理解了。《乐记》核心议题之一是音乐与感情的关系,如《乐本》首章定义“音—乐”概念,第二章就专论“情—声(歌)”关系,说哀乐喜怒敬爱六情各显发为歌声之噍杀、啴缓、发散、粗厉、直廉、和柔六征,并说感情关乎社会治理(情→声→治);第三章又说安乐、怨怒、哀思等歌声各体现民风政气之和乖困等,并说声音关乎政治(声→情→政)。《乐言》说人心哀乐喜怒无常及六类音声各激六类民心,《乐化》、《乐象》、《乐施》说“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者乐也……乐者,心之动也……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哀乐之分,皆以礼终”之精神乐。以下分述《乐记》精神“乐”的安和(安乐)、心动(情动)、喜好(欲愿)三义。 (一)最高境界的安和之“乐”。《乐记》论哀乐喜怒敬爱六情时,乐喜二字并非同义,郑玄未注其别,孔颖达各解以“欢乐”、“喜悦”并谓“乐是长久之欢,喜是一时之悦”,南宋卫湜说“喜是乐之初,乐是喜之终”,此皆不合生活情理与歌唱现象。然精研《乐记》谈精神乐之章句,可知六情之“喜”实是欢喜欢乐义(即今谓快乐),所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即喜心歌声特色为高亢发散;而六情之“乐”实是安和康乐义(江文也谓“法悦境”,朱熹曾曰“乐则和平之极也”),故曰“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又曰“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孔疏“康,安也”)、“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等。 《乐记》论人心感情时用“喜”字而不用“乐”字以表欢喜快乐义,其深层原因当是“乐”字所源之建鼓及建鼓乐在当时从属礼活动,故乐活动、乐概念皆主精神安和之旨(《魏文侯》篇可证);而“喜”字所源之“壴”本指一般矮鼓,故多用于俗乐活动及代表俗乐心理。儒家重礼,故论乐则言礼乐、大乐,论乐心理则言和乐、安乐,故《乐记》说“乐者敦和”、“乐极和”、“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等。若明《乐记》精神“乐”的安和义项及儒家重“和”的主张及原委,则《乐本》篇“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性]……则王道备矣”、“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之旨即明。 (二)统摄诸情的心动之“乐”。《乐记》首篇这样专论六情与歌声之关系:“乐者,音(歌)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此章“音(歌)之所由生”之“乐”,显然不是行为乐中的某义(如奏乐/乐曲/乐舞/礼乐等),而必是精神乐下的某义;那分论六情前的此“音之所由生也”之总论“乐”是后文六情中之某情吗?显然也不是! 此章明说六种歌声皆由“人心之感于物”的“乐”而生,故此“乐”属精神乐但又非六情中某情,它只能是包罗六情、总称诸感的总体性之精神乐,且此“乐”正与该章前后文“人心之动”、“情动于中”及他处“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乐者乐也……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完全同义。也唯明此,才能理解《乐本》篇“心(情)→音(歌)→乐(歌奏舞)”与“乐(六情)→音(歌)→声(六声)”的论说演进以及“情→教→治”之思想主旨。但遗憾的是:此总称六情的心动之“乐”也被孔颖达误解了,故他无视经文分述六情前所总起总论的“乐(情)→音(歌)”关系而疏曰:“此……乐声生起所由也。合音乃成乐,是乐由此音而生,故云音之所由生也。”他已将此“乐”解为乐曲之类,且将此“乐→音”生成次第倒为“音→乐”次第。 (三)作为喜好或欲愿之“乐”。《故训汇纂》将精神“乐”用法分为各读lè、yào的喜乐、喜好两义(读yuè则作名词)。前文已述欢喜快乐义的“乐”在《乐记》用“喜”而不用“乐”,而其义为喜好、欲愿之“乐”在《乐记》也明显存在(有目标指向、心理对象之心乐),如“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此同《论语》“知者乐水”、《孟子》“乐善不倦”、《荀子》“乐富贵者也”之乐(注意:《荀子》《乐记》“乐者乐也,君子乐……小人乐”如“乐者,心之动也”表心动情生义,此乐非喜好义)。 先秦两汉表示精神乐、心理乐的“乐”字似多广义泛义,其感动、喜好、快乐、安乐等义似多未详分。但《乐记》明显区别使用了前述精神“乐”数义,此恰恰反映了《乐记》作者的思想性与严谨性,反映了原创性的《乐记》篇章有深刻的思想体系(惜完整《乐记》不存,刘向篇序的现存《乐本》→《乐象》9篇论说体必是原创,另3篇叙事体或系外采);且这种区分使用并非无依据无渊源,譬如荀子《礼论》“喜乐之文—哀痛之文”对言的喜乐二字当有分际,《天论》“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藏]焉”及《正名》“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其喜乐二字亦有别,且《白虎通》“喜怒哀乐爱恶”六情说、《礼记·礼运》“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说等也同理。 三、《乐记》思想核心源自荀子。《墨子·公孟》里墨者曾以“何故为室,室以为室”来讥儒者言“何故为乐,乐以为乐”,此故事不仅证明墨家未洞察人类乐生活、儒家乐理论(“乐以为乐”即心乐心动故为乐)及荀子批评墨子“非乐”实有根据,而且更加证明《乐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者,心之动也”这类统称诸种感情的精神“乐”用法并非孤立之论(《关雎》“钟鼓乐之”实感动打动义之乐),更证明孙诒让《墨子间诂》说乐字“古读二义同音”完全正确(很多方言至今如此)。 《荀子·乐论》11段里第1—4段、6—8段共7段明显被照搬或改入《乐记》,尤其荀子“乐者乐也”这类统称心动诸情的精神“乐”及其体系性论述不仅被《乐记》照搬,且先秦仅《荀子》出现过及《墨子》引过。史载献王刘德好儒并招养东方儒生,与毛生等作《乐记》时采诸子言乐事,毛公毛生的诗学源自荀子,《毛诗序》措辞及主旨多同《乐记》,《乐记》精神“乐”三义在荀子《乐论》尤明显,《乐记》讲“血气心知之性”且论六情时“六者非性也”句在刘向《说苑》作“人之善恶非性也”正与荀子说材性本朴、血气知虑或材性知虑同,此等皆可证《乐记》主创者浓墨重彩地吸收并运用了荀子思想学说(详见笔者《〈乐记〉基本范畴与思想体系研究》、《〈乐记〉辑佚汇注及文字校勘研究》两书,未刊稿)。 总之,“行为乐—精神乐”之互应,精神乐“心乐—喜乐—安乐”之发养,是《乐记》乐概念、乐理论之要门与法宝。歌奏舞之乐不仅是《乐记》所谓“乐者乐也”的人情之“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也当是对儒家乐论有深刻体认并1940年前后作有大型管弦乐《孔庙大晟乐章》(1939)、专著《关于孔庙大晟乐章的研究》(已佚)、《中国古代正乐考——孔子音乐论》(1942)的音乐家江文也所云“含有优秀的心灵”、“清净而无邪的正乐”,是即“贵礼乐而贱邪音”的荀子所谓“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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